蘇軾的〈赤壁賦〉中，談到關於「變」與「不變」的哲學命題。教這一課這麼多年，同學很容易了解「人的變」即人生無常；問題是「人的不變」、而且無窮無盡、超越壽命而長存於世，這到底是什麼？一直以來很難說得通透。我想試著談談自己淺薄的理解，希望略能解答一二。
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，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；自其不變者而觀之，則物與我皆無盡也，而又何羨乎？
【語譯】如果從變動的觀點來看，那麼天地間竟然沒有一刻不變化；若從不變的觀點來看，那麼萬物和我們都是無窮無盡的，又有什麼可羨慕的呢？
▲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的蘇軾手書赤壁賦真跡。運筆沉穩，墨色清潤，顯得平和圓融，與詩文所表達曠達的人生觀十分契合。(摘自故宮網頁介紹)
蘇軾書法特色：結體肥短，撲拙蒼凝、筆酣墨飽。
黃庭堅調侃蘇字「狹窄褊淺，如石壓蛤蟆」，這只是開開玩笑，蘇、黃各有獨到特色，並列為北宋四大書法家。
一、現象在變
萬事萬物同時具有「變」與「不變」的性質，人作為萬物之一也不例外。
「自其變者而觀之，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」，說的就是「無常」的現象。
人生唯一不變的就是變，應該「視變如常」。人之所以痛苦，就是因為不理解「無常」，而被執著所困。
既然了解萬物、諸事莫非無常，也就不用執著於所改變的、所失去的東西。
二、本質不變
蘇軾的「自其不變者而觀之，物與我皆無盡也」，脫胎自莊子的「自其同者視之，萬物皆一也」和「萬物與我為一」。
莊子的這兩句話，蔡璧名的詮釋是：
「自其同者視之，萬物皆一也」，如果我們消弭了分別心，去看待事物、看待人彼此間通同的地方，就會發現萬物間存在著相同而共通的道理。這個相同而共通的道理，可能就像《莊》學以道家之眼、以盤桓在空中的鷹隼之眼，看盡千秋萬世的興亡所體會的人生之理。也可能是莊子面對有限生命的死亡，在形軀的衰敗當中看到靈魂的不朽。
你能真切地感受「萬物與我為一」，就不會想：只要我自己的財富逐日增多、嬌妻美眷環繞、職位步步高陞、房產歲歲增添就好。你會希望自己享有的，別人也能擁有；你自己吃好、住好，也希望別人能溫飽、安住。(註1)
前一句標舉「无翼飛、照之於天」（鷹隼之眼）的境界。後一句顯出莊子非但並不疏離出世，反而是個對人世充滿熱情和關懷的人，偏向處事態度方面的指引。
但我仍苦苦思索字面上的意義：「人能像大自然一樣永恆存在的本質是什麼？」
所謂「人的無盡」，超過生命長短的限制，甚至和大自然並存同壽。亦即人生在世，我們都有某種具有永恆性質的東西，這是「我之所以為我」的本質所在，甚至是關係到「生命的意義」的大哉問，而這個要緊的東西，究竟是什麼？我認為至少有以下四層：
1.個性特質
我可以一輩子都當個自己喜歡、欣賞的樣子。我們自己的內在特質，諸如知識、才華、智慧、毅力……，一旦擁有了，就不會消失，別人也拿不走(註2)。這些「自我本質」是一個人最根本、最穩定的某些特質，也就是我們的品格，也包括我們所真正奉守的原則。當別人因我們有錢、有權、有名而愛上我們，就是有條件的愛；因為我們堅定、熱情、溫暖而愛上我們，則是無條件的愛(註3)。亦即「自我本質」才是我們真正受人喜愛和欣賞的因素，金錢、權力、名聲等「身外之物」都由不得自己，而品格和原則卻是完全操之在我，所謂「匹夫不可奪志」，取決於我們自己願意成為怎麼樣的人，因此，有生之年能夠也應該做的，就是盡己所能的培養我們自己。
2.基因繁衍
這是延續生命最直觀也最基本的方式。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。父生子、子又生孫，代代綿延不絕。生物學家理查．道金斯在《自私的基因》一書中，論及基因的傳播策略是儘可能多地傳給整個群體，而非單獨的個體，用以解釋包括人類在內許多生物的利他行為。任何基因都不是個人獨一份的，個人無子嗣，但家人仍保有這些基因；即使家族斷絕，在族群的其他人身上也能找到同樣的基因型。甚至不論基因存續與否，還有「迷因」（文化的遺傳因子）的形式，這解釋了人類的利他本能，會致力為族群、乃至人類的延續作出奉獻。
3.三不朽–立德、立功、立言
人是活在別人的記憶裡，不被人遺忘，也算做到在人世間「永」垂不朽了。除非有朝一日人類滅絕，到那時生而為人的意義其實也沒有意義了。能達成其中一項便已極困難和難得，這些特出人物奮力在歷史的幽暗長河裡，畫出一道耀眼的光輝，可算是不虛此生了˙。
「立德」：成為足式後世效法的道德楷模。如德蕾莎修女、史懷哲醫生等。
「立功」：建立不世功業的各領域佼佼者。如一世之雄的曹操；又如必定會在日後的科技史上記上一筆的賈伯斯。
「立言」：廣義的指創作出各種傳世作品，如傳誦至今的〈赤壁賦〉；又如巧匠製作的一把椅子成為後世珍藏的古董。
4.生命形式的轉化
要作個歷史留名的偉人實非易事，那麼正如洞簫客所感慨的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生命沒有意義和價值嗎？
從哲學觀點來解釋，康德說「人作為目的」，強調「人就是目的本身，人不是手段，任何時候都不能成為工具」，生命是一個旅程，人是來經歷旅程的，旅程的本身就是意義。阿德勒說「活著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有價值了」，自己還活著這件事本身對別人而言就是貢獻。貢獻分為「行動」或「存在」兩種層次，兩者的價值是毫無差別。明白「自己在存在這個層次是有價值的」，就能產生生之勇氣(註4)。我們不用刻意去做些什麼，這就把人從非要留下什麼生命痕跡的「有為」焦慮中解放出來。
根據「物質不滅」定律，物質本就永存於宇宙，人也是物質，當然也不例外，本身就和大自然同始終，只是重組過後未必是以人體的形式存在。而這個轉化過後的第二生命，又產生了另一種意義：
「落紅不是無情物，化作春泥更護花」，這朵花的生命終結，化作滋養林木的沃土，成為下一朵花生命的因緣。
又如書在造出來之前，有它之前的狀態，這本書遲早有一天得流出去，有人也許當二手書存了下來，也許就丟到垃圾堆，跟著拿去焚化，或者還原變成了另一種紙，比如變成了將來你的孩子、你的孫子用來擦屁股的那張衛生紙。(註5)
莊子在「鼓盆之戚」故事當中，如此看待妻子的死亡：
察其死而本無生，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，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。雜乎芒芴之間，變而有氣，氣變而有形，形變而有生，今又變而死之，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，人且偃然寢於巨室。(《莊子．至樂篇》)
【語譯】觀察她起初本來就沒有生命、也沒有形體、甚至沒有氣息，而後在恍恍惚惚間，有了氣息，而有形體，而後有了生命，而現在生命又變化為死亡，就像春夏秋冬的循環運行一樣，而她現在正安睡在天地的大房間中。
我們終究都要塵歸塵、土歸土，將此身還諸天地，融入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，「每一滴水流入海洋後，就成為海洋」(註6)。我身上的原子會繼續留存在世界上，受到其他東西再次循環利用，最後，我會被吸收回宇宙當中，但我永遠不會徹底消失(註7)。我可能成為一棵樹、或者一隻魚的一部份、或者融入宇宙自然之中，等待下一個偶然氣聚而生的機緣。正如電影「露西」的結局：終極進化成完全體的露西，飄散在空氣之中，只留下一則訊息「我無所不在(I am everywhere)」。
在倪匡的科幻小說中，常提到人類依賴肉體的生命形式十分低等，的確，想想肉體有多脆弱，加上我們為了維持肉體，光是基本的清理、餵養、就要花掉多少時間精神，因此外星人一直勸說衛斯理放棄有形的肉體，轉換成宇宙中高級的生命形式。不過對凡夫俗子包括衛斯理來說，放棄肉體就等於去死，要放下對「身體=生命」的執著沒那麼容易。稱莊子為「達人」(通達的人)，正因他明白「一死生」(把死和生看作一樣)的道理，以超越的視角看透包括生死在內的事物本質。試想，成為一棵樹、或者一隻魚的一部份，未必比作為一個人來得差啊！
三、結論：雖然沒得選，當人還不錯！
話說回來，既然終歸一死，就無須去傷悼生命的短暫，重要的是把握此生、充分體驗生命，享受生而為人獨具的「意志」和「情感」。試想，石頭有著無限的壽命，卻沒有知覺，你想要當石頭還是當人？至少我自己是寧願當個有限卻有情的人類的。傳說嫦娥偷吃了西王母的不老藥，得到永生不死的壽命，卻是「嫦娥應悔偷靈藥，碧海青天夜夜心」，她想必是後悔了，因為沒有連結的人生是孤獨的、缺乏溫度的，也沒有幸福感和意義感可言(註8)。縱然不老不死，但活著又有什麼意思？所謂「天若有情天亦老，月如無恨月常圓」，甚至假設大自然正因其無情無恨才能長存。拿情感交換永生，你願意嗎？那些修仙修道的人即便願意，卻「不可乎驟得」–耗費一生去清心寡慾，此生已過矣，還不保證成功(事實上，失敗的機率還比較高)，真是很大的賭注啊！作為情之所鍾的萬物之靈，人世間的愛恨情仇縱然時常使我們痛苦、甚或耗損了我們的天年，卻也充實了人生，使我們充滿「存在感」。而點綴在其間的生命的歡悅，更不時讓我們打從心裡發出「活著真好」的感嘆。
身為人也有特有的好處，那就是作為萬物之中唯一具有審美心靈的物種，確實不需要羨慕自然的永恆，因為自然是供給我們、為人類所用的，這便是大自然唯獨給予人類、珍貴且無盡的寶藏。然而，不是人人都有可以領略自然之美的眼界和心胸，因此能夠領受的堪稱是有福之人。何況大自然的資源無窮無盡，每個人都有平等取用的機會，我們的豐收並非剝削自他人，這樣就不會因為收穫太多而感到罪惡，而能把領受大自然的美意視作是敬天的行為，以彰顯生命中的美好(註9)。至少，我們隨時可以投向自然的懷抱，尋求排遣和慰藉。試想：心情不好時想去走一走、散散心，不是人之常情嗎？這樣做其實就是「使無窮的自然，為有限的我生所用」了。
其實我們沒得選擇要當石頭還是當人，總之就是人了，那就坦然接受人類的存在本質。正如著名的〈寧靜禱文〉所說：「平靜去接受我不能改變的一切；勇敢去改變我能改變的一切。」生命的侷限既然不能改變，那就接受它；能否活出豐富精采的人生，卻是操之在己的。與其把注意力放在生命的短暫，為此而懷憂喪志，不如轉換心境，關注世間的美好。還有，及早思考屬於自己的人生定義與目標，把握時機、快點去做！人生固然短暫，仍值得好好活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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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註1)蔡璧名，《勇於不敢愛而無傷：莊子，從心開始二》，「〈德充符〉壹、喪足遺土」章。
(註2)Susan Kuang《斜槓青年》第三章「如何打造你的知識結構」
(註3)塔爾．班夏哈，《更快樂》第八章「感情上的快樂」
(註4)岸見一郎，〈「在愛上這個世界前，先喜歡自己」：從絕望到希望的阿德勒幸福論〉
(註5)出自梁文道「一千零一夜–第八十三夜：般若波羅蜜多心經(五)」3:44-4:24
(註6)喬斯坦‧賈德，《蘇菲的世界》第十二章「希臘文化」
(註7)雪萊‧卡根，《令人著迷的生與死：耶魯大學最受歡迎的哲學課》第十四章「我們如何面對死亡而活」
(註8)Susan Kuang，《斜槓青年實踐版》後記
(註9)茱莉亞．卡麥隆，《創作，是心靈療癒的旅程》WEEK 5「宇宙能量就是你的靠山」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