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爸最後一次住院,距離我上次回家大概兩個月。由於好一陣子以來缺乏食慾、胃口不好的緣故,爸爸變得好瘦,尤其是露在棉被外的臉,臉頰整個凹陷進去,眼睛顯得很大,面部輪廓的S形曲線畢現,像孟克「吶喊」的畫中人。更糟的是爸爸講話已經模糊得讓人聽不懂了,有時是神智不清的譫妄,有時是他努力的想表達,無奈唇舌不靈便。還因為不時躁動,或者其實爸爸是想靠自己的力量下床,為了不讓他扯掉點滴,他的兩隻手分別被綁在病床兩側的扶手,連翻身都無法,這樣一定躺得很不舒服吧!爸爸愛自由,被綁著不能動對他實在是莫大的折磨,看了真教人心酸。
我晚上再拿東西去醫院一趟,外面下雨,騎機車穿雨衣難免頭臉有點淋濕,稍顯狼狽的進了病房,爸爸忽然大聲且清晰的說「毋甘喔!」(m̄-kam,捨不得的意思)。我聽了又好笑又心疼,爸爸其實我嘛毋甘你呀!
癌症末期全身痛,只要一挪動爸爸的身體他就唉唉叫,加上據說是氨氣衝腦的關係,常常亂罵照顧者媽媽。媽媽身材嬌小搬不動爸爸,心力交瘁無力再照顧,因此商量好出院就把爸爸送到養護中心。週一進住,週五上午養護中心就通知爸爸狀況不好,聯絡家屬趕快回家。
每次我都震驚於爸爸斷崖式的病況惡化,相隔不到一週,爸爸已經戴上氧氣罩、插上鼻胃管,一口一口透過氧氣罩吃力呼吸,無法言語。然而我們呼喚他,他的眼神可以聚焦看我們,明顯意識清楚,我還想著真有那麼嚴重嗎?養護中心的護理師卻說可能只是迴光返照,果然還是專業的人有經驗、判斷準確,爸爸的血氧濃度兩天內降到80幾,在週日上午十點多溘然長逝。
人說長輩會自己挑時間離世。我和妹妹都在北部工作,如果爸爸持續處於彌留狀態,我們兩個人下午得要搭高鐵北上,星期一先照常工作再看著辦。最慘的是已經坐上車才接獲噩耗,就必須再立刻轉乘南下的高鐵折返。然而爸爸就此乾脆瀟灑的離開,當天在殯儀館辦完相關手續是中午,甚至還來得及去高鐵站退票。爸爸是個為子女著想的的好長輩,捨不得讓我們南北來回奔波,於是陪伴家人直到假日的最後一天,同時給子女方便,不願造成多餘的麻煩。後來計算七七和百日之期,七七居然是爸爸的農曆生日(爸爸是冬至生),而百日則是他身分證上的出生日期(以前的人通常晚報戶口),我寧可相信這不是巧合,而是正如人家所說、在有限條件下長輩自己選的時間,如此說來爸爸應該變成神了吧!
我們開玩笑(苦中作樂式的)說,爸爸最挑嘴(沒辦法,他是廚師啊!)鼻胃管插兩天他就不要了,嫌「歹食」,要回去(天國)了。爸爸也最節省,養護中心預收一個月的費用,爸爸只住一個禮拜,養護中心還要退錢給我們。還有,爸爸一定很開心不必再被綁手了,現在想必很高興的到處飄來飄去吧!也許會去他常去運動的操場飄個十圈呢!
以後我在世界上沒有爸爸可以依賴了,想到這點就感到悲傷,然而又想到以後遇到困難、挫折的時候,都有一個神在天上保佑我,心裡就有股溫暖的感覺。爸爸是個剛強有氣魄的傳統大男人,死後成神,一定也是個強而有力的大神吧!有爸爸在天上眷顧著我,帶給我勇氣和安心,未來的人生路我會堅強的走下去。
爸爸在星期五通知病危時,血氧掉到91,也都沒有進食。
護理師問我,要不要給爸爸安鼻胃管,我單純想著:爸爸如果不能吃飯,那就人工式的供給他營養,至少他不會餓。
但是我當天彷彿能感覺到爸爸的痛,晚上去看中醫也暈針,覺得自己恐慌症要發作了
星期六我就在他耳邊跟他說:
爸爸,我們都很愛你,我很希望你可以繼續和我們一起生活,如果還可以,你就要努力呼吸。
但如果你真的太痛了,痛到無法忍受,那你就放輕鬆隨佛祖去吧!
你不要擔心,我會好好照顧媽媽跟妹妹。
星期六下午,還想著爸爸接了氧氣管,血氧血壓似乎有回復了,我們三姊妹還到森遠唱KTV舒壓
沒想到,爸爸星期日一早,竟然真的走了。
在要去爸爸安養中心的路上,約10:30,安養中心說:你們要通知葬儀社過來….聽到感覺好像五雷轟頂,耳邊轟轟的亂響,自己也不敢相信,還想說是不是爸爸只是血氧血壓又不正常,搶救一下或許又回來了…..
那時我跟姊夫也因為回想著爸爸,竟不小心錯過要下車的交流道,在附近郵局等你們要上車的時候,十點四十幾分,安養院又再度來電,說爸爸已經走了。。。。。
爸爸很愛美也怕煩,一定想到11:00有十幾組親戚朋友要來看他,他不想讓人看,所以趕在探望時間之前離開,不想要讓人看到他垂死掙扎的模樣吧!
哇!姊姊是平時就有陸續記錄下來嗎?怎麼可以一下子那麼鉅細靡遺的寫出一大篇。
真的很謝謝妳幫補充那麼多過程,這段時間難為妳了,
因為妳住得較近,爸爸病中絕大多數的事都是妳和姊夫在奔走,
我們家的長女真不是好當的(看到妳說「我會好好照顧媽媽跟妹妹」叫人淚目)
最後那個10幾組人要來看他的那段我沒有寫出來,
怕給人太一廂情願要把爸爸「神化」的觀感,
不過,很高興由妳來寫,我也相信那是爸爸選時間離開的原因之一,
爸爸重視形象,又討厭麻煩囉嗦的乾脆性格相當鮮明啊! 胡花吉 於 2024/12/22 23:40 回覆
你晚上再回家裡拿東西回去醫院的情狀,我也是很有印象。
那幾天的記憶,這些情狀,似乎像是電影,有時會像定格照片似的,一格一格跳出來,
清晰的像昨天才發生過的
10/26(六)你從新北回高雄,那時爸爸還在民生醫院。我去捷運站接你。
我一直很擔心你會騎錯路,所以就在家裡跟民生醫院的路上,一路來來回回和你一起騎了幾次。
準備爸爸要住安養院的物品,然後我在每個東西都寫上爸爸的名字。
我忘了最後一次是哪一次。很可能就是你剛剛講的「爸爸毋甘」的那一次。
那時我坐在姊夫的車上,我也忘記是機車還是汽車。
只記得眼看著小小的你騎著黑貓(媽媽買菜小車),小機車前面的腳踏板卻放一大包爸爸的要去安養院的「嫁妝」,
很輕巧地轉到岔路,身影越來越小到消失在往民生醫院小路,昏暗路燈的盡頭。
我怎樣都沒想到,那時我叫爸爸能有回應的日子,已經來到倒數的最後一個禮拜。
你容易過敏,皮膚耐不住一點酸雨的侵蝕的,這時卻也全然不顧自己,沒穿雨衣的冒雨ˊ疾行
那時我心裡也酸酸的。如細霧般迷濛的雨,這可能也是爸爸毋甘的心情。
姊姊的文筆超級好,看了真使人感動TT
我晚上再次去安養院,你和姊夫在老家客廳休息,
因為外面下雨,我拖到不能再拖了才趁雨小點出門,
我記得我有穿雨衣,
也可能是我記錯,是沒騎多遠雨又下大了才停在路邊穿。
當時妳從大門口目送我出門。
結果妳白天來來回回帶我那麼多趟我還是稍稍騎錯路
(賴給夜晚視線不良加上下雨看不清路的關係)。
我從醫院回來後,妳和姊夫還在家,連綿不斷的雨勢把你們也困住了,
你們本來在考慮要不要在老家留宿一晚,
但考慮到怕認床睡不好,一咬牙還是冒雨騎機車回去了。
這次換我在大門口目送你們離開,
夜更晚了、雨繼續下著、你們家又好遠一段路,
那時我的心裡也酸酸的,
爸爸若看到,一定也會對妳和姊夫說「爸爸毋甘」吧! 胡花吉 於 2024/12/29 03:16 回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