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爸教我的生命課（三）-完

「一口氣不來，向何處安身立命？」「一口氣不來，去山水間安身立命」

爸爸採植葬方式，葬在台南仁德生命紀念園區。植葬是爸爸生前就交代好的，他喜歡自由、喜歡開闊的地方，不想被關在一格小小的塔位裡。火化後，殯儀館把骨灰研磨成細粉，裝在紙包中交給家屬，我們把紙包放入自備的紙盒，捧著紙盒驅車前往仁德的植葬區。沿途像是我們一家人一起搭車出門兜風，姊夫的車子載不下六個人（爸爸媽媽、姐姐姊夫、我和妹妹），現在爸爸變得這麼小，等於變相實現了這件以前不可能的的事，爸爸一定很開心全家可以像這樣子在一起。

整個植葬園區像個荒郊野外或者大公園，管理人員領我們到一片草地，地上整齊排列著幾個附蓋子的圓管，按順序拔出下一根管子，土裡就有一個圓洞，這便是爸爸的植葬點了。姊姊把爸爸的骨灰倒入圓洞裡，然後每個家屬鏟一鏟土，把洞覆蓋填平，植葬就完成了。哪怕再小的碑或記號都沒有，只留下葬儀社阿芬師姐放上去的幾朵花。

位於爸爸前方的前人們，已經長成一整片草地，完全沒有痕跡，上面還有蝴蝶飛舞。我們怕以後找不到爸爸，還刻意記位置、拍照片，然而這些都沒有必要，因為等這片草地滿了，就換另一區繼續葬，而原來這片草地則在翻土後，再用做下一輪的植葬（即所謂的疊葬）。就算我們現在記得爸爸的位置，幾年後就混在一起，無從辦認。後代子孫不用掃墓，甚至也不用去看，如果我們要祭拜爸爸，就在家中神明廳的神主牌位拜拜即可。

爸爸是皈依的佛弟子（法號依恭），觀念開通，對形式沒有任何罣礙。植葬不立碑這件事，連我一時都接受不了，但回頭想想，是我自己太執著。火化後的骨灰連DNA都驗不出來了，有什麼可重視的呢？又哪裡需要佔用地方來保存，一切塵歸塵、土歸土。

從實際面來說，環保葬的花費節省多了，爸爸整個後事辦完不到九萬元。這也符合爸爸的心願，爸爸節儉了一輩子，他希望後事從簡，寧可把省下來的錢留給家人，爸爸的務實，也是我們子女之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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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哪處曾相見，相看儼然，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？」

爸爸的後事，我們委託給葬儀社辦理，比起傳統的喪禮已經省事不少，家屬只需要有儀式的時候（誦經、入殮、做七、告別式等）到場即可，其他時間可以待在家裡，不用整天守在靈堂，也不需要折紙蓮花什麼的。我們有充足的空檔去辦除戶、過戶、補助、繼承等手續。爸爸過世第三天，姊夫開車帶我們去戶政事務所，他在附近停好車，赫然發現停車場的樓層和停車位號碼，竟然和爸爸的靈堂樓層與號碼一模一樣，我們都覺得爸爸跟著我們一起來辦事情了，刻意透過數字的巧合傳達他在喔的訊息。畢竟這一車聚集最多和他血脈相連的親人，或許冥冥之中的「吸引力」比較大吧。

隨著喪事日程，家裡每個人的身體宿疾都發作起來，我形容為「頭痛的頭痛，腰痠的腰痠，過敏的過敏，耳鳴的耳鳴」。好在媽媽多生幾個小孩，也幸好多一個姊夫，姊夫像兒子一樣盡心，手足之間互相安慰、彼此幫忙、支援和補位，我深切體會到兄弟姊妹是父母給我們的最大資產。如果是獨生子女，真不曉得要如何一個人面對這些事。

除了亡者身上穿的壽衣，棺材裡另外要放四套衣服，再多衣服都只能挑四套隨葬，其他都被丟掉，而且就算是燒給亡者的這四套衣服，亡者就真能夠得到嗎？恐怕也未可知，所謂「生不帶來，死不帶去」正是如此。要為爸爸準備一雙鞋時，才發現有一雙連標籤都沒有剪的全新運動鞋，那是我許久之前送給爸爸的。爸爸一生勤儉，總是把腳上的鞋穿壞了才捨得換新的一雙，我都笑他這種個性把東西放到「當季變過季」，如今只好燒給他，但跟衣服一樣，燒給他他就能帶走嗎？爸爸去世後，家裡換了新的機車、廚具和淨水器，每一樣都讓我想著可惜爸爸沒有享受到，就覺得心酸。由此我的金錢觀起了很大的改變：在合理的範圍內，盡量的花錢享受，不管是買物質或買經驗都好，不需要捨不得、凡事都把省錢作為第一考量。爸爸花不完的錢至少可以變成遺產，而我未婚亦無後代，留下餘財毫無意義。

我至今不曾夢到過爸爸，聽說逝者沒有入夢來是好的，表示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了。然而又聽說脫離六道輪迴沒那麼容易，當個大善人還不夠，修行是必要條件，而且得要修為極為深厚，才能夠達到涅槃境界而不落輪迴。一般人能夠往生三善道（天道、阿修羅道、人道）就很好了，尤其人道是最好的修行場，因此「人身難得」。雖然我希望自己死了就灰飛煙滅，不過好像由不得自己的意願，得要再入輪迴。而爸爸是善人，但稱不上大善人；有修持佛法，但不是高僧，大概終歸也是輪迴吧！或許享天福無數劫之後，再轉世當個好命人。在渺遠不可見亦不可知的未來，我們可能會以不同的身分和面貌，在人世間再次相遇。今生有作父女這麼深的緣分，若有來世，不知道是什麽關係，但肯定也是親近的善緣吧。

爸爸，我好想您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