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爸爸

我還蠻喜歡這個老派的題目。我小學時寫過我的媽媽（由媽媽本人親自捉刀代筆），倒是沒有寫過爸爸，就當作補交作文，基本題一定要來一篇的。

要說我的爸爸，卻要先從我的媽媽說起。我媽媽是個很有靈性的女性，她喜歡雙眼皮和高鼻樑，爸爸完全符合她「外貌協會」的審美標準，她懷孕時只有許願小孩子要有雙眼皮和高鼻樑，結果我們家三個孩子全部遺傳這兩個特徵，媽媽很滿意，說是自己「有用心製造」的緣故。我是家裡的二女兒，媽媽在懷我的時候，告訴爸爸要生一個長得像你的小孩，生出來果然像爸爸，跟模子印的一樣，堪稱媽媽得意的製造品。我長大後連個性都偏爸爸，個性常常讓媽媽受不了。

爸爸長得像奶奶，而我像爸爸，可以說是三代祖傳的長相。奶奶年輕時號稱村子裡的「村花」，爸爸又高又帥，是公認的美男子，老了人家還是叫他帥哥，而我卻和美女完全不沾邊，頗有時不我予之嘆。

爸爸的帥既是天生，更離不開自我要求，他極注重儀表和體態。穿得體面、長相或打扮好看，在他的價值觀非常重要，這是嚴以律己也嚴以待人的，譬如他最討厭胖子，家人沒有打扮或穿著隨便就會被他嫌「上不了檯面」。我長得像爸爸，卻沒有美女之名，就差在我沒有把「外表」提升到堅持與信念的高度吧。

可能長得像爸爸的關係，我算是三個女兒當中較受偏愛的一個。記得兩三歲的時候吧，有一次爸爸把我架在肩膀上，在中營老家四處走，展示（或炫耀）女兒和他長得像，遇到村裡的人說像他，爸爸就顯得開心得意的樣子，而我只覺得好高好怕。我大二暑假在爸爸工作的店裡打工，爸爸有個朋友見到我說我較像媽媽，爸爸回家後有點不悅的叨念「是怎麼看的！」家人都或多或少曾遭爸爸的「毒舌」批評，唯獨我沒有被嫌過，套句媽媽的形容是「有優待」。多年前我無意間聽到，他跟媽媽議論我當時的男友「這个哪會配咱小琪會過」，一牆之隔的我暗自覺得好笑，大概在他心目中，他的寶貝女兒條件之好沒人配得上吧！多年後的最近，聽媽媽轉述，有人問他的二女兒怎麼沒結婚，爸爸回答「她眼光高」。有個人絕對挺我、對我有莫名的信心、無論怎樣都欣賞我，除了自己的爸爸以外還能有誰呢。

爸爸天性感情比較淡薄，又有傳統的大男人威權，喜歡擺個一家之主的架子，我們做子女的很少感受到他的情感面，跟他有距離感。以前我總覺得他對我們與其說是「愛」，不如說是「責任」，直到最近幾年，也就是已經長大很久很久之後，我才明白愛與責任是分不開的，因為愛，才願意擔負起責任，責任是愛的一種表現形式。

剛考上大學時，一向對孩子的事情一概不管的爸爸，破天荒的帶我去台南新生報到。爸爸牽著我的手，走在校門口前面那條大學路上，當年還是大學錄取率不到一半的年代，大學路熙來攘往的都是年輕的面孔，有的騎腳踏車、有的走路，應該都是大學母校的學生。爸爸有感而發認真的說：「誰說國立大學很難考，妳看整條路都是大學生。」我聽了不禁笑出來。幾天後爸爸看到一隻卡西歐電子錶掉在路上，錶盤被車子輾過變形，數字竟然還會動，於是有了「卡西歐的錶最耐用」的印象。爸爸平常儉省慣了，竟大手筆買了一隻要價三千多塊的Baby-G衝浪錶，作為我考上大學的禮物。卡西歐有兩種型號，G-Shock是給男生戴的、Baby-G則是給女生戴的，爸爸還懂得Baby-G比較適合（他說是店員告訴他的）。雖然是女性錶款但錶面又大又厚，我戴這隻錶時常被調侃「這隻錶是原子能發電的嗎？」然而就像爸爸想的一樣，它已經20幾年了仍正常運作，中間只換過電池而已。

我從小就有異位性皮膚炎，以前醫藥資訊不發達，不知道這是什麼病，因此病急亂投醫，人家報什麼醫生、什麼偏方都去求診，看過好多地方總不見效。數不清次數的求醫路程，不管多遠，都是爸爸不辭辛勞、騎著機車一趟又一趟的載我去看，而且平時節儉的爸爸，不管多貴的藥錢都花下去（當時沒有全民健保，再說那時口耳相傳的其實大多是密醫）。有一次聽人介紹蛇毒可以清熱解毒，爸爸花大錢買了一堆蛇毒膠囊，我吃了一陣子之後整個人像吹氣球似的，短時間內胖到連外婆都不認識，問媽媽「彼个囡仔是啥物人？」後來才知道那個蛇毒原來是類固醇。還有一次接受全身拍打治療，說是能把毒素逼出體外，我挨了好幾百下拍打，終於忍不住哭了，爸爸給我一百塊哄我，我又破涕為笑。總之一言難盡，走了無數的冤枉路，花了不計其數的冤枉錢，我也白受了不少冤枉罪，可是回憶起來卻不太苦，或許是時間沖淡了記憶，也或許小孩子只要有爸爸陪就安心了。

至今我的皮膚病還是沒有好。早年老家地勢低窪，曾經淹過好幾次水，後來家裡整修時把整個地坪墊高、門檻加高，加上政府做好地下汙水管，近十幾年已經沒有再淹水。以前水淹進來，只能坐困愁城等水退，水退時再把水趕出去才有效。每次淹水的善後清理工作，爸媽都叫我不用動手，不要碰到髒水，以免皮膚過敏。我不是富家千金偏偏長了一雙富貴手，在爸爸工作的店打工時，有一天接近下班，爸爸翻來覆去的看我脫皮龜裂的指掌，自責自己「無才調」（沒本事、沒能力），才要叫我來打工賺錢，那時的情景我還歷歷在目。常言道「每個孩子都是他爸媽的心肝寶貝」，提醒我們要善待身邊每一個人。我則會想到我自己也是人家的心肝寶貝，世界上最愛我的人是爸爸媽媽，這話雖然老套但一點都不為過，他們兩個人對我的呵護之心，不管我長多大都不變。

為了我的皮膚病，爸媽不光求醫問藥還求神問卜。曾經請通靈人探查三世因果，為什麼我不能吃魚（魚是我的明確過敏原），是因為某一世被一隻大魚所救，為了報恩就發願生生世世不吃魚肉。爸媽聽到並非業障所致，都鬆了一口氣。姑且不論是不是真的，我十分感謝神明慈悲善解，用正面的報恩來解釋這件事，寬慰爸媽之外，也幫助我能受到如常對待。還曾去旗津的廣澤尊王十三太保處問事，輪值的第五主公特地吩咐爸爸：「這个囡仔足好，愛世間上有福氣的人才會使得著，你愛盡你的能力共伊栽培。」以我現在大人的想法來理解神意，眼前這個孩子全身抓得亂七八糟，若還被爸爸嫌棄，未免也太可憐了，於是用「這個孩子以後很好」為誘因，鼓勵爸爸好好照顧我，就當作「投資」未來。

不可諱言我在成長過程中物質生活常感匱乏，然而爸爸確實做到「盡他的能力來栽培我」。我國小五、六年級的導師開家教班校外補習，爸媽怕我不參加的話會被老師另眼看待（這位老師也是姊姊三、四年級的導師，有過不好的經驗），讓我從五年級就開始補習。上國中後家裡有房貸、大部分時間是爸爸單薪養家，卻供我國、高中六年間不間斷的補習英文。我從大學到研究所這麼多年間很少打工，就算有也不夠自給自足，缺錢就打電話回家要錢。大三時沒抽到宿舍、在校外租屋需要機車代步和電腦寫報告，又買機車又買電腦，一次就要好幾萬塊，爸爸頭抱著燒，還是滿足我的需求。

尤其我碩一、碩二時，家裡開店做生意失敗，賠光積蓄之外還去貸款做生活費，真正的山窮水盡，但爸爸從來沒有叫我休學，甚至不曾要求我去打工。我還在這種情況下碩士論文延宕、畢業遙遙無期，爸爸即使不知道我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念畢業（連我自己都不知道），選擇重回職場賺取家用並供我繼續念書，從無一句怨言（我如今回想才懂得他的心境，應該難免怨嘆，只是不說出口），直到我研究所畢業隔年，爸爸生病做不動了、也沒人要聘請薪水高的老師傅了才退休。

唉！我實在是很不懂事啊！爸爸分明用行動來表明對我的疼惜和關愛，他是感情內斂而不是感情淡薄，我怎麼看不出來呢？我還自以為自己也對爸爸很好，其實永遠都不「夠」，遠遠不及爸爸對我所有的好。「欲報之德，昊天罔極」，古人說父母恩情是怎麼也報答不完的，我體會到了，可惜再也沒有機會為爸爸做得更多，儘管，怎麼做都不足以報答，只是聊表於萬一而已。